一起面對真相 是婚姻維繫的關鍵

上個禮拜，有一對夫妻來找我們。他們大約六十歲左右，兩個孩子也都三十幾歲了，但都還沒結婚。這對夫妻從年輕時就常常爭吵，一直吵到現在，幾乎成了習慣。

當天我問他們：「你們覺得目前最大的問題是什麼？」結果，他們兩個都沒有直接回答，而是各自開始抱怨對方——先生說太太脾氣不好，太太說先生不負責任、不夠上進。

他們的對話幾乎全是指責，彼此都帶著滿滿的怨氣。後來我慢慢了解，他們年輕的時候生活真的很辛苦。那時候剛離開老家，經濟拮据，先生工作的收入不穩定，太太也必須在家裡兼差賺錢，勉強撐起生活。

最讓他們心碎的，是那段關於第二個孩子的往事。

他們在生下第一個兒子後，又懷上第二胎。可是因為家裡太窮，實在無力撫養，只能忍痛把這個孩子送出去。他們把孩子交給別人照顧後，心裡一直放不下，於是又搬到那附近，只為了能偶爾去看他。然而命運弄人，孩子還沒長大成人，就在童年時期過世了。

那一刻，對這對夫妻來說，是人生中最深的傷痛。但他們並沒有一起去面對這件事。沒有一起悲傷、一起哭泣，而是各自承受，各自封閉。從那時起，他們的關係開始裂開——他們不再理解彼此，只剩下責備與爭吵。

後來他們又生了幾個孩子，但奇怪的是，這些孩子長大後都不願結婚。彷彿那股壓抑、那份未被療癒的痛，默默延續到了下一代。先生後來開始常常喝酒，幾乎每天都醉。太太看著他這樣，又更生氣、更失望。她不斷責罵、抱怨，說他沒能力、賺的錢太少。而他則越來越沉默，藉著酒逃避現實。

如今他們已經六十幾歲，日子依然在同樣的循環裡打轉。當我請太太談談他們要如何面對這些問題時，她還是先批評先生，說他賺得太少、不夠用心。我就邀請他們放下抱怨，嘗試真正地面對彼此、了解彼此。

因為只有當他們願意「一起看見」那個當年失落的孩子、那段未被面對的痛時，他們才有可能開始療癒，讓這段婚姻重新有呼吸的空間。

後來，在系統排列的場域中，我邀請這對夫妻的代表進入現場，也把他們所有的孩子——包括已經長大的、以及那個早逝的孩子——都一一加進來。

一開始，這對夫妻的代表彼此背對，不看對方，臉上充滿了壓抑與怒氣。 但很特別的是，他們雖然不看彼此，卻同時一直低頭凝視著地面。

與此同時，其他幾位代表孩子的人，出於愛，開始主動圍繞著他們的父母，試著牽起他們的手，把他們推向彼此，希望爸媽能和好、能重新靠近。然而，這對夫妻本人在旁邊看著卻說：「我們真的不想再在一起了。」

我注意到那個細節——他們的代表一直盯著地面。那讓我想起他們年輕時那段心碎的往事：那個被迫送走、後來夭折的孩子。於是，我再邀請一位學員代表那個過世的孩子，請他坐在地上，朝向父母的方向。

就在那一刻，奇蹟發生了。

原本背對彼此的夫妻代表，竟同時轉過身來，目光對準那個孩子。他們開始動了——慢慢地，帶著悲傷，一步一步走向孩子。最後，他們一起蹲下，雙雙伸出手，緊緊抱住那個孩子。那是一個非常動人的瞬間。

現場氣氛靜默下來，而坐在我身邊、真正的那對夫妻，也開始流淚。我邀請他們親自走進場域，與那個象徵他們孩子的代表一起面對這段過去。當他們真的走進去，兩人同時跪下，緊緊抱住那個孩子，痛哭失聲。

先生哭到整個人跪倒在地，太太也趴在地上，哭得幾乎說不出話。那是一種深層的哭——壓抑了幾十年的悲傷，終於被釋放。這份壓抑的痛，原本被藏在他們婚姻的底層，成為兩人長年衝突的根源。

先生藉著酒精逃避，太太則透過不停的責罵發洩。她對「錢」特別敏感，因為在她心裡，一直相信「就是因為沒錢，才失去了孩子」。於是，多年來，她不斷用「錢」的議題在控訴、在防衛。而當這個孩子重新被「看見」——被他們親手抱在懷裡、被他們的心接納——他們的關係，也開始慢慢地轉化。從彼此背對、不願相視，到一起蹲下、相擁痛哭，那是他們幾十年來第一次真正地「靠近」。

此時，其他幾個孩子的代表也放鬆了。他們不再需要拼命抓著父母、不再試著讓爸媽和好。因為當那個被遺忘的孩子被接納後，整個家庭的系統重新恢復了秩序。那些孩子象徵地退了兩三步，回到他們各自的位置上，終於可以自由地，去開創屬於自己的人生。

當這對父母願意真正去面對那個早逝的孩子時，他們的距離開始慢慢拉近。兩人抱著彼此，哭得幾乎說不出話。那是壓抑幾十年的悲傷，終於找到出口。

在這樣的釋放之後，他們開始說出心裡真正的感受——那份懊悔、那份自責、那份對孩子的思念。隨著眼淚流下，那個被送走、夭折的孩子，終於被他們的心接納、被家庭重新迎回。排列的最後階段，這對夫妻仍在流淚。

當他們平靜下來後，我請他們慢慢站起來，面對彼此。這時，先生做了一個非常特別的舉動——他深深地向太太鞠躬，哽咽地說：「對不起。」太太愣住了，眼淚又流了下來。

她說：「結婚這麼多年，他從來沒有跟我道過歉。連那個孩子的事，他也從沒說過一句對不起。」

先生再一次鞠躬，又一次、又一次。

第一次，太太的表情仍然僵硬；第二次，她的眼神開始動搖；第三次、第四次，她終於放下了心防，淚水中帶著柔軟。最後，兩人相擁而泣。這是他們幾十年來第一次真正地彼此靠近、彼此理解。現場所有人都深受感動，靜默中帶著一種深深的敬意。

這個過程讓我們看到——夫妻之間的衝突，往往不只是性格或溝通問題。在更深的層面裡，有時是「未被面對的事件」在牽引著兩人的關係。像這對夫妻，他們年輕時失去了孩子，卻沒有一起去哀悼、沒有一起面對悲傷。

那份痛苦被壓在心底，變成了無聲的牆——先生透過逃避、酗酒來壓抑痛苦；太太則透過責罵、控制、對金錢的執著，來掩飾內心的恐懼與遺憾。這樣的狀態，其實在許多夫妻關係裡都很常見。

有時是失去孩子的創傷；有時是流產、墮胎；有時是家庭壓力、婆媳衝突，甚至外遇事件。

這些「沒有被共同面對的事實」，都會在夫妻之間留下無形的裂痕。

我在排列中看到一個重要的現象：如果夫妻雙方能一起面對這些事件，無論是哀悼、道歉、紀念、或重新接納，都有機會讓關係重新連結；但如果只有一方願意面對，而另一方選擇逃避，那麼關係往往就會逐漸破裂。

其實，當一對夫妻能走進婚姻，表示他們曾經是能溝通、能相愛、能彼此欣賞的。問題往往不是出在「愛不見了」，而是那些「被忽略的事件」——那些沒有說出口的痛、沒有被承認的真實——在他們之間悄悄築起了牆。

當真相被看見、情緒被釋放、愛重新流動的那一刻，不只是婚姻被療癒，整個家庭的能量，也會開始重新運轉。

摘錄自 周鼎文 啟動全面成功工作坊